中国企业界的年度思考：重估边界

边界和安全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重估边界的背后，是发展逻辑与商业文明的重塑。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马吉英

　　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这也许是一个颠覆很多人直观印象的结论。

　　“观察发现，由于受随机事件支配，每年企业死亡的概率基本恒定，存在1年的企业和存活了100年的企业，死亡的概率基本一样。”对制度经济学研究颇深的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教授在一次活动上解读了《规模：复杂世界的简单法则》这本书。其中，跟企业相关的规则是，企业更像生命体，规模不可能无限扩张。

　　“企业的死亡率曲线显示，企业最初可能死亡得慢一点，中间死亡会加速，最后基本上全死掉了。韦斯特（《规模：复杂世界的简单法则》一书作者，世界顶级理论物理学家）统计也发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著名企业现在基本绝迹，剩下来的很少。”姚洋称。

　　没有什么基业长青的秘诀。不管是初创企业还是行业领袖，企业家只要还在管理企业一天，他这一天就要思考一个命题：如何才能尽可能让企业活得好、活得久？

　　在这个命题下，边界和安全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

　　时代变了：拐点已至

　　关于边界和安全的讨论，这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讨论，含义都有所不同。

　　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家，曾经集体有过“全球500强”的规模情结，中国商界也曾展开几次大范围的多元化和专业化之争。虽然一些知名企业因盲目多元化而倒下的教训，让企业家们有所警醒，但大而不倒的诱惑，一直是深藏在一些企业家心底的“魔鬼”。

　　随着互联网平台企业的兴起，边界的概念被打碎了，阿里、腾讯等巨头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美团创始人王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说出著名的“边界论”：

　　太多人关注边界，而不关注核心。

　　万物其实是没有简单边界的，所以我不认为要给自己设限。只要核心是清晰的——我们到底服务什么人？给他们提供什么服务？我们就会不断尝试各种业务。

　　的确，在过去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互联网平台企业的发展更多是沿着王兴的逻辑在飞速扩张，一些传统企业也难以克制规模冲动，多元化、高杠杆扩张成为不少企业的共同选择。支撑这种发展逻辑的基础，主要是中国巨大的人口红利、规模空前的市场空间、高速发展的城镇化和工业化，以及迅速普及的互联网技术。

　　拐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来。一是人口红利逐步消失，互联网用户规模已经触及天花板，增长和扩张不再那么容易；二是监管对平台企业和资本的规范发展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互联网发展早期那种烧钱模式受到严格约束；三是城镇化和工业化增速放缓，宏观政策不再搞“大水漫灌”式刺激；四是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带来的不确定性影响，以及经济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遇挫，使得企业发展风险加大。当然，更大、更根本性的背景，是中国经济整体上从高速增长转向了高质量发展。

　　于是，在2021年这个特殊的节点，我们看到了一系列或大或小的变化：

　　“大而不能倒”的神话破灭了。总资产近万亿元的巨无霸海航集团破产重整；总资产超过2万亿元的恒大集团因“管理不善，未能根据市场形势变化审慎经营，反而盲目多元化扩张，造成经营和财务指标严重恶化，最终暴发风险”；曾经的家电霸主苏宁陷入严重亏损和资金链危机，创始人张近东迫不得已放弃控制权；泰禾、华夏幸福、花样年、蓝光、佳兆业等百强房企接连暴雷……

　　平台企业遭遇了监管风暴，规范发展成了头等大事。市场监管总局的“天价”罚单一张接着一张——阿里182亿元，美团34.42亿元，还创下了一天开出43张罚单的历史纪录；出行巨头滴滴在赴美上市第二天就被查，旗下APP全面下架，随后七部门联合进驻审查；腾讯也在年底遭遇了工信部“过渡性行政指导措施”……

　　“效率优先”这个被中国企业集体奉为圭臬的准则，悄悄地变成兼顾公平与效率。996式工作方式受到舆论的一致讨伐，互联网企业纷纷取消大小周和加班制度，连强势的董明珠都宣布格力推行双休制度。算法对劳动者的“压榨”受到空前关注，舆论呼吁外卖小哥、快递小哥不能再被“困在系统里”……

　　这些变化，有些影响已经彰显，有些或刚起于青萍之末，长远影响如何尚未可知。无论如何，企业家们都必须直面这些变化，重新思考边界和安全的问题。

　　新考验：四大安全问题凸显

　　某种程度上，安全感对企业来说是稀缺品。当企业踏入一个陌生而全新的领域，或者置身巨变的时代，必然会面临各种不确定性。在经济学家弗兰克·奈特看来，市场的本质特征就是不确定性。

　　在这一年，至少有四大安全问题，成为企业家重点关注、甚至有可能影响中国商业未来一段时间内发展逻辑的重大课题。

　　一是资金链安全。今年，一些大型企业出现流动性困难，原因多种多样，但资金链安全管理不到位、突发性困难应对手段不足是重要原因，教训十分深刻。要不要多元化、如何克制规模扩张的冲动？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在当下再度成为企业家们重新思考的课题。

　　二是产业链安全。美国等发达国家的无理打压，新冠疫情的反复冲击，让全球化的产业链变得脆弱不堪，对一些产业和企业都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如何保证在核心技术、基础材料、基础零部件、关键设备、工业软件等领域突破“卡脖子”问题，提升产业链韧性，增强供应链弹性，也成为企业家必须重点关注的课题。

　　三是数据安全。数据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是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也是国家竞争和安全的重要领域。随着数字经济的深入发展，不仅是互联网平台企业拥有数据，几乎每一家企业都拥有数据，能否使用好数据，将成为决定企业成败的关键。对数据的监管正在逐步规范和完善，这对企业家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却又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

　　四是经营安全。随着法律法规的健全，中国法治化、市场化的商业环境日趋成熟，早年草莽发展阶段企业习以为常的野蛮扩张、打擦边球、突破政策红线谋取红利等经营手段，面临越来越大的风险。企业家不仅要合规经营，更要深入思考如何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新道路上，践行初心使命，为实现共同富裕做出应有的担当。

　　安全是发展的前提，发展是安全的保障。重估边界的背后，是发展逻辑与商业文明的重塑。

　　专注和创新：提质的必由之路

　　面对种种不确定性，如何调整自身、把握新的时代机遇，企业家群体必须寻找到最优的答案。

　　创新，尤其是硬核科技创新，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11月24日，《人民日报》刊发刘鹤副总理的署名文章《必须实现高质量发展》指出，创新驱动是高质量发展的一个定义性特征，“科技创新对中国来说不仅是发展问题，更是生存问题。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关键在于能否实现由要素投入驱动向技术创新驱动的跨越”。

　　在当下的世界经济中，技术创新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这已经成为全球性共识。微软CEO萨提亚·纳德拉在最近一次公开活动中表示，如果以全球GDP占比来衡量的话，目前的技术支出只占5%。“如果这个数字翻番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提问道，“实际上，我过去常说这个占比将在十年内翻番，但在疫情后，我想这个数字也许在未来五年内就会翻番，因为技术的进步已经明显加速。”

　　这种趋势在创投领域尤为明显。过去十年，移动互联网潮起，大量的商业模式创新项目被资本追捧，加速了互联网对社会生活的改变。但近几年，技术和创新的权重和深度正在大幅增加。

　　专注是另一个被反复强调的方向，而且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含义。

　　韦斯特在分析了美国、德国的百年企业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些百年老店一个特别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坚守主业、谨慎经营。“你可以说他们的经营策略很保守，但是他坚守主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姚洋说。

　　仅仅专注当然还不够，但只有专注，才更有可能做到专业化、精细化。刘鹤在上述署名文章中指出，“富有竞争力的企业是高质量发展的微观基础”。他强调，大量民营企业要向“专精特新”方向发展。

　　而在更早的7月27日，刘鹤就在全国“专精特新”中小企业高峰论坛上强调，要鼓励中小企业创新，做到专业化、精细化、特色化、新颖化，并明确资本市场将为中小企业发展创造好的条件。发展“专精特新”中小企业，被视为开展补链强链专项行动的重要举措之一。

　　11月15日，北京证券交易所（简称北交所）正式鸣钟开市，这被视为我国资本市场改革发展的重要举措之一，也将有利于支持优质中小企业、尤其是“专精特新”企业的发展。

　　高层明确把“专精特新”作为民营企业的发展方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抬头看天：企业家的必修课

　　时代巨变，企业家们都在思考未来。如何准确判断政策导向，如何掌握好发展节奏，与国家发展的节拍同频共振，越来越成为企业家群体的必修课。归结到边界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做什么，不做什么。

　　“今年是‘十四五’第一年，有很多战略性的布局要去做。”为了实现产业梦想，科大讯飞董事长刘庆峰进行了一次“豪赌”：他几乎抵押了自己所有的股票，并借款20多亿元，全盘认购了科大讯飞总额在20亿~26亿元的定增，以保证公司股权结构的稳定。

　　在半导体显示领域通过自主创新成为全球领先企业的京东方，正式宣布对品牌定位进行全面升级，迈入物联网转型的全新发展阶段。长期以来，京东方都背负着“烧钱”的质疑，但董事长陈炎顺坚持面对质疑，他认为发展是最好的回应。在高科技领域，企业应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信心。

　　社区团购的入局者对此应有深刻体会，他们在这一年的遭遇如坐“过山车”一般。年初，资本和巨头蜂拥而至，大有重新掀起当年“百团大战”的架势。《人民日报》刊发一篇评论，提醒互联网巨头“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更令人心潮澎湃”，犹如当头一盆冷水，让社区团购急速降温。年中，同程生活宣告破产，社区团购开始洗牌。随后，滴滴旗下橙心优选大撤退。很少有一个行业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剧烈的波动，除了商业竞争本身的原因，企业家们应该从中吸取更多的教训。

　　腾讯和阿里巴巴则在中央强调“共同富裕”后迅速宣布，分别投入1000亿元，助力共同富裕。“现在的行业盘整让我们有机会正视过去在快速发展中疏漏的问题，重新思考一个企业在社会中应该发挥的作用。怎么更好地利用和发挥我们现有的能力，把它们应用到更多更需要的场景中，为社会创造价值，这是我们正在努力思考的难题。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马化腾说。

　　十四五期间，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要实现六方面主要目标，包括：经济发展取得新成效，在质量效益明显提升的基础上实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创新能力显著提升，产业基础高级化、产业链现代化水平明显提高；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更加完善，高标准市场体系基本建成，市场主体更加充满活力，产权制度改革和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取得重大进展，公平竞争制度更加健全等。

　　与这些目标相一致的是，各项政策和改革措施相继出台。比如，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被视为教育改革迈入深水区的标志性事件；9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数据安全法》正式施行，被视为促进数字经济安全发展的重要举措；11月18日，国家反垄断局正式挂牌，承担起拟订反垄断制度措施和指南，组织实施反垄断执法，指导企业在国外的反垄断应诉等工作。

　　“在新的发展阶段，我们统筹发展与安全的关系，目的是保护公平竞争，促进资本健康有序发展，保护消费者利益，更好服务于构建新发展格局，这客观上也为广大中小企业创造了良好发展环境。”刘鹤曾经强调。

　　在上述《人民日报》署名文章中，他再次强调，要把敢于冒险的企业家精神和公司治理的规范性统一起来。“要弘扬企业家精神，充分信任、依靠和尊重企业家，发挥企业家在推动企业创新、提高企业竞争力上的重要作用。”

　　回到文章开篇的问题，既然企业的死亡是个概率事件，怎么不被概率击中呢？借鉴百年企业的发展特点，姚洋总结了三点：第一是谨慎经营；第二是坚守主业；第三是关注国家政策的变化。“埋头拉车是重要的，但是也得抬头看前面的路，别把路走错了。”